邯鄲地處太行山東麓,西依太行山脈,東接華北平原,位于晉、冀、魯、豫四省接壤地帶,自古為貫穿南北的通衢要沖,是兵家必爭之地,卻也是華夏文化的發源與發祥之地,歷朝歷代涌現出的文化藝術經典可謂燦若繁星,不可盡數。
在唐代就有一個叫沈既濟的史家兼文學家,他寫過一篇傳奇小說《枕中記》,篇幅不大,但其影響甚巨。故事敘述落魄士子盧生在邯鄲旅店,枕著呂翁送給他的枕頭做了一通“黃粱夢”,之后“邯鄲道”便成為求取功名路途的代名詞。自此以后,蝴蝶效應,累次疊加,以致將“邯鄲道”當成了“精神通衢”。千余年以來,欲借呂翁之枕“追夢”者有之,由此“警醒”悄然頓悟者也不乏其人,在“邯鄲道”上踟躇浩嘆者更是不知凡幾。“邯鄲道上起秋聲,古木荒祠野潦清”;“客從長安來,馳馬邯鄲道,傷心叢臺下,一旦生蔓草”……落寞惆悵之狀如此,讀來讓人愕然。
——小記
黃粱夢確實是一場夢,而且堪稱天下第一奇夢!
但這場“夢”在邯鄲卻是一處地名——就坐落在邯鄲市北郊,且緊鄰我國南北交通主干線的107國道,淹沒在街巷縱橫翠蔭掩映的村落里,也漂浮在雞鳴狗吠市井喧囂的滾滾紅塵之中。這個“造夢”之處原本只是一間“邸舍”(旅館),后來人們為了建祠祭祀,又依托神仙呂洞賓的名號改稱為呂仙祠,其中又因為盧生夢中悟道,也有人稱其為盧生祠。
現存古祠,坐北朝南而大門卻西向古邯鄲道——也就是現在仍是熙往攘來如潮如織的107國道。遙遙望去雖不見出奇之處,但只見一片紅墻灰瓦,殿閣樓榭,煙火氤氳,都在冠蓋一樣的松柏下靜悄悄地蔭蔽著?;蛘咭彩菈舻木壒?,這古祠的山門卻就像是一個“醒與夢”的開關,山門內外恍若隔世。只要抬腿邁進,山門內就有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撲面而來。一時間,惶惑茫然,悵然若失,物我兩忘……醒耶?夢耶?或者說一個是“醒中夢”,一個是“夢中醒”,反正不知不覺間對人生價值的許多追問自此開啟。
走進山門,迎面是上下兩層的八仙閣,門閣之間南側有一高大影壁,上面鑲嵌著“蓬萊仙境”四個石刻大字,蒼古遒勁,俊逸灑脫,傳為出自得道成仙之后的呂洞賓之手。也有傳言,說是四字之中只有一個“仙”字,為呂洞賓所書。呂洞賓寫字不用毛筆,而是抄起門角里的一只掃把,刷刷點點,一揮而就。雖是傳說,但每次走進山門,不管是我自己只身來此尋夢,還是與朋友們結伴前來探幽,都會在這面影壁前駐足良久,以期感受到仙家那種超然物外的“虛靜”之氣。
我對得道成仙沒有興趣更不在行,但我始終對漢字里的“仙”字充滿了好奇。仙者,山人也。山野之人,或是半人半神似的存在,自然會活得淡泊通透,不似在街市里亂竄的人,滿眼都是名利,全身都是銅臭,對之掩鼻猶恐不及,哪里還有什么虛和靜?
我記得最早看過“黃粱美夢”的故事,還是來自一冊連環畫畫本。那時我識字不多,只能跟著一幅一幅的圖畫翻閱到了這個“美夢”的深處——畫冊不厚,故事也很簡單,“美夢”只給我留下了癡心妄想與夢幻破滅的意思,有些反諷,更多的卻是貶義。再后來有機會讀到《枕中記》,甚至還在圖書館中讀到馬致遠由此改編而成的元雜劇《邯鄲道醒悟黃粱夢》和湯顯祖據此創作出的戲劇《邯鄲(夢)記》,才漸漸讀出原著中的那些“意主箴規,足為世戒”的深意。
在《枕中記》中,呂翁還只是一個得了“神仙術”的道士,他見到窮困潦倒的盧生走的困乏了,遂遞給盧生一個青瓷枕,于是成就了盧生的一場春秋大夢。盧生本是衣裝敝褻,但卻自命不凡,遂將一肚子的“登龍之志”說與呂翁,談話間不免長嘆:“士之生世,當建功樹名,出將入相,列鼎而食,選聲而聽,使族益昌而家益肥。”并且像所有滿腦子想的是升官發財,卻在人前樂于裝酷,乃至自我吹噓:“——吾嘗志于學,富于游藝,自惟當年青紫可拾。今已適壯,猶勤畎畝,非困而何?”呂翁見狀“乃探囊中枕以授之”,并且以大師的口吻誘導盧生:“子枕吾枕,當令子榮適如志。”
——呂翁的“青瓷枕”應該也是個奇物。他一定預先知道里面有盧生需要的東西,應該也主導著盧生的榮辱興衰和最終的“警醒”與“頓悟”。所以,他在枕頭上“竅其兩端”以待之……這說明什么呢?難道這是人生路上早就被人設計好的一個“局”?
盧生才俛首就枕,就發現了青瓷枕兩旁的孔竅,“乃舉身而入”。很快他就迎娶嬌妻,隨后登科及第,繼而進入朝堂,再后來建功立業,封妻蔭子,“過蒙殊獎,特軼鴻私,出擁節旌,如升臺輔,周旋內外,錦歷歲時”,各種榮華富貴盛極一時。
讀《枕中記》,每讀至此,我都不禁掩卷而思,甚至免不了“哼哼”苦笑。我想到人性的各種不堪,以及那些混跡于官場讓萬民痛恨的“蒼蠅”和“老虎”,他們為何都如蝗蟲一般滅而復生,屢治不絕?他們的“初衷”或如盧生所言“族益昌而家益肥”——千古以來,那些人為了一己私不惜“飛蛾撲火”乃至死生兩忘,這才是他們的源動力??!
沈既濟筆下的盧生并不止于“榮適如志”而樂不思蜀。在他夢醒之后,首先感謝呂翁:世間的成與敗,得與失,死和生,其中的道理(經過您的演示,現在)我全知道了!所以,盧生誠懇向呂翁鞠躬施禮:“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。敢不受教!”這是一場過山車一樣的“春秋大夢”,對比之下,權衡利弊,盧生發現自己還是愿意農耕田畝。他又嗅到了灶臺上已經香氣四溢的小米飯的味道。
呂翁見狀,借機再補一刀:“人生之適,亦如是矣。”此時此景,盧生已經無話可說,再拜之后,他迅速隱匿到了汪洋大海般的人民群眾之中去了。這基本也符合貪官落馬時的心態,他們只有經歷過地獄,才會覺得“人生之適”彌足珍貴。
古祠向內,過丹門,再穿過蓮池中間的八卦亭,然后入午門,進暖閣,就看見呂洞賓的塑像了。有關呂翁(在此處,呂翁已經化為神仙呂洞賓)超度盧生的場景都在四壁的壁畫上栩栩如生。門外設有熏香大爐,這是香客們最集中的地方,稍一駐足,便被流動的煙氣纏繞,給人以騰云駕霧逃離了凡俗的感覺。只是不知眼前這些香客們,他們如此虔誠膜拜,是垂涎呂翁的“囊中之枕”?還是羨慕盧生“警醒”“頓悟”之前的夢呢?
繞暖閣出后門,就是盧生殿了。青石雕成的盧生睡像,頭西腳東,兩腿微曲,側身而臥。盧生睡相安詳,他在這里躺了一千多年了,好長的一場大夢!有人說,撫摸一下盧生的頭顱就能掃描到那一場“千古奇夢”,也有人說,摸一摸盧生的雙腳,就能尋著盧生的蹤跡去享受他曾經得到過的榮華富貴。是耶?非耶?盧生從不作答,他仍在深度睡眠。
我跟隨著流動的人群,用手輕輕地拍了拍盧生那顆沁涼而又堅硬的頭顱,再細看盧生,似乎感覺到他閉合的雙眼下面有微微地翕動。
夢,應該是人生命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。它既不是“生之余”的廢料,更不是人們棄之不顧的“垃圾”。甚或說,我們的辛勤奮斗就是為了能有一場好夢!自古以來,人們對夢就充滿了好奇。所以,自沈既濟記敘了這么一場“黃粱夢”以來,這里就開始聚集起了無數的追夢人。人們就以“夢”為題,行吟之,歌詠之,書之,畫之,作品浩如煙海;以此勵志者,追憶者,緬懷者,夢寐以求者前仆后繼。環繞盧生殿四周,碑刻無計,名流大家,各有抒懷。有一段時期我睡眠不好,夜深時偶翻北宋王安石的詩作,發現其中以“邯鄲道”與“黃粱夢”作為典故入詩者數首,讀來興味盎然。特此抄錄如下,以饗讀者。“邯鄲四十余年夢,相對黃梁欲熟時。萬事只如空鳥跡,怪君強記尚能追。”(《七絕 與耿天陟會話》)“萬事黃梁欲熟時,世間談笑漫追隨。雞蟲得失何須算,鵬鸚逍遙各自知。”(《七絕 萬事》)“黃梁欲熟且留連,漫道春歸莫悵然。蝴蝶豈能只夢事,蘧蘧飛墮晚花前。”(《七絕 夢》);“重將壞色染衣裙,共臥鐘山一塢云,客舍黃梁今始熟,鳥殘紅柿昔曾分。”(《七絕 示寶覺二首》之二)。王安石被稱為唐宋八大家之一,詩詞創作甚豐,對后世影響之大自不待言。從其詩中可見,其對二百多年前《枕中記》中的故事,可謂爛熟于心,信手拈來。當然,對“夢”感興趣是一回事,但對“黃粱美夢”發生了興趣,卻又是另外一回事。王安石作為北宋官至宰相的政治人物,他是如何理解與參悟由盧生親歷的這一場“春秋大夢”的呢?假如,我們可以暫時疏離開他的政治抱負、社會影響以及他所面對的時代背景的話,我敢說,王安石正是將此夢之中盧生的影子投射到了自己身上了。
“黃粱美夢”的故事已經流布了1200多年,至今仍在持續發酵。幾年前,由邯鄲平調落子劇團改編的大型魔幻劇《黃粱夢》演出成功,劇情以沈既濟的《枕中記》為藍本,只是剔除掉了原著中“消極”“遁世”的成分,而以“針砭時弊,警醒世人”為宗旨,并賦予了劇中人物以時代氣息,使之更加貼近現實。此劇一經上演,就好評如潮。
大幕開啟,首先展現的是夢幻般的布景,聲電光色,移情換景,現代藝術與技術的跟進和代入感十足,將現實生活中看似“合理”實則詭異的氛圍演繹的活靈活現,其中的暗示不言而喻。主角盧生變為趕考的學生,其年輕俊朗,意氣風發,言辭間不再有原著中的盧生落魄時的牢騷與懷才不遇的抱怨,而是義正辭嚴地宣稱要做一個清官,鞠躬盡瘁,為民造福!于是,在一番騷操作之后,他得逞了:他中狀元——做駙馬——任元帥——當宰相,不知不覺中,他在演變,直至最后榮華盡失,地獄受審,活脫脫地描畫出當今那些貪官眾生相的悲劇下場。這些人從擅作威福時的肆無忌憚,到東窗事發后的追悔莫及——貪官們的心路歷程與歸宿古今竟是這樣毫無二致。
最是讓我叫絕的是這幕新編劇目中的舞美設計,并與時代接軌的喜劇化語言:一群身著朝服的官員,在一束一束追逐著的光影中踏著音樂跳起了螃蟹舞,只見袍服翻飛,帽翅亂顫,他們動作整齊劃一,邊舞邊喊:擺不完的闊氣弄不完的權;吃不完的珍饈花不完的錢;聽不完的贊歌收不完的禮;享不完的富貴過不完的年!——將貪官們的得意、顢頇與貪婪、輕浮表現(刻劃)得淋漓盡致。
所謂“人生如戲,戲如人生”。作為邯鄲人,我最早獲邀觀摩此劇,置身戲中,我幾欲成為盧生——直到曲終戲散回到家中,仍不肯伏枕就眠。翻找出沈既濟原本《枕中記》反復閱讀,在萬籟寂靜中,我意識到自己是在“醒”著讀“夢”。我在不斷置換與盧生的體驗:如果自己就是那位盧生呢?我需要那一方青瓷枕嗎?我希望遇到呂翁嗎?真不知道是該遺憾呢還是應該慶幸?不待天亮,我也學著呂翁的樣子,先將小米淘洗了下到鍋里,點火煮上,接著就開始給正在酣睡著的另幾位“盧生”朋友分別通了電話和微信,將人都約齊了,我們驅車直奔黃粱夢。
重游“呂仙祠”時的種種行狀不足一敘。只是在返程路上,我與朋友間有幾句不經意的對話,現在回想起來,尚可咀嚼——
我問:如果你是盧生,你愿意經歷這么一場夢嗎?
朋友:那當然——
我問:知道這場夢早晚要穿幫,而且還要承擔難以想象的后果,你還會這樣選擇嗎?
朋友:有時候就算悟到了,也在所難免。——就像是人早晚都會死,難道就不活著了嗎?
我一時不能作答。
朋友默然:除非甘愿平庸。
我自言自語:當然,一味地規避風險,也絕非人類文明發展的進取之道。
朋友:——你剛才的話里含著“進”和“退”兩個概念。但如果不局限在反貪腐上。那么有一點也很重要,就是人在攫取的時候,往往不愿預見后果。
——我頭腦里突然響起曹雪芹的名句:身后有余忘縮手,眼前無路想回頭。古人多的是“未思進先思退”的智慧,可畢竟無法改變命運,也徒增幾千年來這許多感傷和慨嘆??!
當時我們的心態平和,說話氣氛也不嚴肅。其中有“參話頭”式的互懟,也多有戲謔成分,無關志向,更無關人品。后來的事實證明,我們都屬于“大夢”之后,讓噴香的小米飯給“耽擱”了大好前程的人。走出呂仙祠,我們直奔筆直寬闊的“邯鄲道”?;氐绞袃?,大家相攜走進一家酒館,然后猜拳劃枚,盡情釋放,一干俗人最后都酩酊大醉。
(原文摘自“邯鄲文聯”公眾號)
作者簡介

趙云江,曾用筆名:云江、非渡、錕父等,1958年出生于河北鹽山。1989年畢業于河北大學作家班,1992年結業于北京魯迅文學院。
迄今已在《人民文學》、《中國作家》、《小說》、《詩刊》、《青年文學》、《長城》、《大家》、《天涯》、《文藝報》等全國數十家文學報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及詩歌、散文、理論隨筆一百余萬字,出版文學作品集《花兒似的耳朵》(中短篇小說集)、《自找的麻煩》(散文集)、《有話要說》(散文集)、《云江詩選》(詩集)等多部。其中短篇小說《綠水》、《黑大門·紅對聯》分別獲得河北省第四屆、第五屆“金牛”文學獎;中篇小說《上學去》獲得河北省第七屆文藝振興獎。
現為邯鄲市作家協會名譽主席、河北省文學藝術研究會副會長。中國作家協會會員,國家一級作家。
凡注明來源邯鄲文化網的文章,屬邯鄲文化網原創
請尊重作者,轉載注明作者、文章出處


(更多好文 請加小編微信h3115855)

|